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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农经济,自给自足。

良夜(四 · 投石问路 · 中)

四. 投石问路(中)

顾鸣一直拖到下午快两点才离开沪东分局,一回总队就嗅出山雨欲来的气味,走廊里的同事纷纷装作“我谁都没看见”绕着他走,活活空出了一个无人区。

顾俊威在会议室里听到敲门,声一沉:“进来。”门外出现崔恪诚平静又无奈的脸。顾俊威眼一眯,法医往旁边一跨步,暴露出小鸡仔似的缩在他身后的顾鸣——顾大队长能硬着头皮迟到,到底不敢硬着头皮挨削。

法医冲副局点点头:“你管杀,我管埋,记得少放血。”说罢施施然出了会议室,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带上。四下无旁人,顾鸣再怎么拢肩收脖也收不了自己的存在感,只能点头哈腰:“顾局好。”

顾俊威啪一声把笔记本掼在桌上。

“哥我错了!打人别打脸!”

“端正态度!这儿没哥,只有你领导!”

顾俊威其实脾气并不坏。他法学出身,做了几十年经侦,后来升职副局,分管的也是经济犯罪、出入境和信访这类罕有凶案的事务,刑警的铁腥气就更收敛了,平日脱下制服,说他是大学教授比说他是警察更令人信服。

奈何长兄如父,积威犹存啊,顾鸣偷偷在心里吐槽,三分心思嗯嗯回应自家大哥——领导——关于 “组织把你调到总队就是想你有大局意识学会有的放矢结果你看你半途早退不讲纪律随便插手支队事务还引发社会恐慌”的思想政治教育,七分想着案件进展:支队紧赶慢赶筛了一遍庄桥四号仓库的监控录像,过去两周洋申封港,监控正对的半截出货码头除了白天维护和晚上偶尔停留的大型货车,一直是空的,很方便查人。临走前他已经安排支队走访目击者和监控里出现过的相关人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在听吗!”

“在在在,您继续,我给领导续杯茶?”

顾俊威扶了扶眼镜,对着弟弟牛皮糖似的面皮冷笑一声:“听到了?行,那你就坐这儿按我说的把检查写了。”

“啊?”

“写完给我看,否则别想出这个门。小赵,过来监督你顾队。”他将来不及抗议的顾鸣按回座位上,走门口拉了个背锅民警看着他,自己带着保温杯回了办公室。甫一关门,顾俊威脸上和蔼的神色陡然消失,眉头紧锁,拿出手机飞快按了一串号码,却迟迟没有拨下去。

顾鸣跟一堆案卷文件一起被锁了起来,长吁短叹,小赵都看不下去了,找个理由离开了会议室,坐对面值班室守着门,意思是给顾鸣留下空间拿手机搜一搜书面检查的模板,抓紧编两行。顾大队飞快上道,转眼就摸出手机——打电话。

“汪铮。”

“顾队!!你们怎么不要我了!”出不了现场的人苦恼,出得了现场的人也苦恼。队长和师傅被领导一个电话抓走,只有傻乎乎的小实习生留下当传声筒。支队也不敢使唤总队崔叔的宝贝徒弟,留他在解剖室同尸体面面相觑,等同事回来开会的时候听一耳朵。支队按顾鸣的安排兵分两路,一路去筛查一号码头的维护人员,另一路结合技术科的图像处理和仓库值班员辨认,找受害人死亡当夜在港口附近停过的货车和行车记录。

“监控里的都是港口的维护工人,来值班室借火,只有白天上班,晚上下了班在职工宿舍一起打牌然后吃宵夜,食堂可以证明,已经确认过了。”

“司机什么情况?”顾鸣肩膀夹着手机,飞快记下那头汪铮报出的信息。

“受害人死亡当夜三点到六点陆续停过四辆车,两辆属于庄桥,两辆属于隔壁诺氏,司机都相互认识,呃,有三个现在在跑运输,一个在这儿刚做完笔录,证明一周前晚上他们轮的夜班,在一号码头这儿歇到早上,没见过其他人。庄桥和诺氏也没有失踪报案。”

“死亡时间段前后两小时,确认过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吗?” 顾鸣拧着眉停下了笔:“长途货车一般会在高速的大车休息区换人,他们中间在路上有没有停下来,都见过谁?”

“三个送货司机还没到警队。我们先查了交警队设在省道入口和东海大桥的监控录像,因为从这两点到港口分别是一个半小时和半个小时左右车程。监控上的确看到那四个车牌在夜里一点到四点间相应出现过,换句话说他们都没在路上停。等车到了,检验科会再对比行车记录。”

“车呢?”

 “已经有一队去码头了,诺尔的那两辆就停在仓库那儿,庄桥那两辆在回来路上。”

“让法医在驾驶室和货箱里做个鲁米诺反应。”

“啊?哦,我我我记一下。”

顾鸣听着汪铮哗啦啦翻着笔记本,想想补充道:“你跟他们一起去,在那儿要是碰到李……”他稍一迟疑,就听电话那头有敲门声,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行吧,有进展立刻联系我。”

“是!”

顾鸣望着挂断的手机陷入沉思。他其实想让汪铮探一探李默寻的口风,问问他那天夜里在哪,后来想想,一个是毛都没长齐的实习生,一个是密不透风的老狐狸,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这怀疑本身就毫无道理:要沉尸,总得要在那个时刻那个码头出现,除了维护工人和违停司机,还能有谁呢?

 

敲汪铮门的正是李默寻。

“顾队长不在?”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那、那还有人办这个案子吗?别又封个十天半个月的,我们生意没法做了。”

汪铮赶忙安抚他:“您不用担心,顾队已经有过指示,支队一定会全力破案的,您看我不还是在这儿嘛。”

“那行,谢谢汪警官。”李默寻半信半疑,倒也好说话,“那您有什么要求,直接打我电话,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他带了要送顾辛夷的礼物,顾鸣不在,汪铮坚决不收,只好又拎回了车上搁后座,副驾坐着带过来作笔录的齐峰。两人一路无话,一直到开出市区上了高架。

“司机呢?”

“约了今天晚上。”

“说好了?”

“一家老小都留在村子里,不会乱说话。”

李默寻嗯了一声。齐峰等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李老板怎么知道是我?”

“想知道一个答案,得先给个答案来换。”他的主管问,“你们杀人的事,除了林书记,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齐峰犹豫了一下:“没了。”

“连庄家都瞒着,胆子够肥的,真把松亭当陆丰?”

“这次是我没经验,老板宽宏大量,只是到底怎么看出来这事儿跟我……”

“陆丰那边能派你这个年轻人过来接这批货,总归有他的道理。你才来不到三个星期就敢破坏公司规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个敏感地点违规停车?”李默寻打了个灯变到快车道上,“我手底下最蠢的临时工也不敢这么干。”

这话里带刺,齐峰不舒服地吞了口唾沫。

“还有,我上午看法医把码头扫了一遍,一点痕迹没发现。司机是在车上掐死的人吧?”李默寻摇了摇头,“警察找不到他还好,要是找到了,你们得赔我辆冷藏车。”

仓库值班员愣了愣,听他面无表情加了一句“开玩笑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尴尬地望向窗外,背后有点发凉。

李默寻不再理会他。他在码头配合警察过监控的时候,心里就隐约有了点想法,下午借故送齐峰去公安局补笔录的路上,三言两语逼出了大概。大水冲了龙王庙,自以为是的庄大少爷急着出货,压根就不知道他催着警察破的案跟自己的身家性命有莫大关系。这下好了,李默寻两头不是人,一面得留心这批跟货一起送过来的亡命徒别搞砸在庄桥的地盘上,一面还得看着警察的手伸得够不够快,收得及不及时,能不能只看到愿意给他们看到的真相。真讨厌,他讨厌愚蠢远胜过讨厌邪恶。

所以刑侦总队的顾鸣到底是哪边的?这个时候撒手不管是什么意思?车开入隧道,黑暗笼罩了李默寻思索中冷漠如面具的脸。

“你按计划安排吧。”回到港口时,他对准备开门下车的齐峰说,“送走司机,然后今天夜里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门。”

齐峰还未张口,李默寻一根手指已经竖在了他面前。

“听话。”男人轻声说,神色宁静,文质彬彬,语调轻柔得像一条蛇缓缓滑过树梢,“听话就不用死。”

齐峰被他盯住,寒毛骤立。

“否则我也不知道,庄叔会是什么态度。”

 

“爸爸也会很高兴的。”

庄明净没说话,也没动。庄慈的小花园后面连着一整片英式园林,常青乔木环绕着中央的小型人工湖,供非富即贵的病人们疗养散心。庄明禾午觉方醒,由明净推着沿湖散步。这里既是庄儒廷的产业,明禾入院后,明净还担心过自己回来的事没法瞒住父亲,李默寻向她保证只要她每次探望前给他个电话,就不会和庄家人照面,后来又给她弄来一个家属门卡自由出入,她才放下心三天两头往医院跑。这周是他第一次主动拜托她一整天陪伴庄明禾。

可明禾后天就要出院了。化疗的第一期疗程即将结束,她需要回家观察一周。

“我知道你不愿回庄家,等我那一周休息完回来做二期的时候,咱们就能继续医院见。”

“为什么不是回自己家,却去老宅休养?”庄明净嘴角紧绷,“别说什么老宅的环境更适合,休息期也不用输液,你在自己家多自在。之前明明连生病都不想告诉庄儒廷,怎么现在关系这么好了,还想让他高兴?”

“他毕竟是父亲。”

庄明净哼了一声。明禾无奈地笑了:“你都二十年没见他们了,当然还是原来的印象。可这些天相处下来,我感觉爸和小锋都变了很多,尤其是爸爸,终于知道什么叫宽容,什么叫换位思考。”他按住了庄明净的手,“就算这些词他不懂,他也毕竟上了年纪,经历在那里,再多的固执也给时间磨平了。”

“那不是固执。”庄明净说,“那是偏执,是病态,是恶。”

庄明禾被她强烈的用词镇得一缩。

“他们……我们读大学的时候,他们不就已经洗手不做了么?这么多年,积德行善的事也做得不少——”

“所以呢?”明净打断她,“用现在的善来弥补过去的错?那那些补不回来的呢?”

庄明禾的脸更白了。姐妹俩各自转开眼,似乎碰到了某个不可触碰的话题。

善有善果,恶有恶报,坏人变老会自动忏悔变成好人,这是三流的喜剧小说才有的情节,而也只有被保护在温室里读读小说的花朵才会相信。庄明净刻薄地想,瞧见明禾的脸色又心生懊悔。

 “对不起,姐。我不是想气你的。”她在庄明禾的轮椅前蹲下去拢住她的手,“我只是……你没在说服我,明白吗?你在努力说服自己。”庄明禾冰凉的手指在她掌心里抽动了一下,“你真的是想和庄儒廷修好关系?图什么呢?你在打算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上忙,不必这么委屈自己。”

午后寂静,风簌簌吹动柳枝,将几片叶子摘入湖心。

“我担心默寻。”明禾轻轻说,“我活着,他还能有我。我要是万一不好了,他怎么办?你和明锋都讨厌他,可我必须得给他找个家。

“我不能带他一块儿走。”

 

李默寻回到医院时刚过四点,一开门正好撞见庄明净收着碗和勺进厨房,听到开门声抬头看到他:“她今天胃口不错,刚躺下歇会儿。果然要出去多走动走动。”

“我来收拾。冰箱里还有西米露,要吃吗?”

庄明净自己把碗搁水池里:“不用。我一会儿就走,晚上约了人。”

“谢谢你今天过来。”李默寻真心实意地冲她道了谢,挽起袖子收拾。庄明净替他关上厨房门,却没有离开。

“明禾要搬回老宅,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你也跟着一起搬回去?”

“嗯。”

“那你不劝她?”

“她想回家,为什么要劝?天伦之乐不是人之常情么。”

“那不是家!”明净啪地按住了水龙头,李默寻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到她神色莫测的脸上,“那是牢笼。二十年前我为什么要逃,你们为什么要逃,你心里真的没鬼?”

“明禾说,人是会变的。”

“呵。你信那两个、那两个人会变?”

“庄叔和庄少爷前段时间来得都很勤,他们相处得很好,明禾很高兴。”李默寻沉吟片刻,解释了一句,“她只要觉得高兴就好,其他都无所谓。”他重新打开了水龙头,流水哗哗冲落,让这场本该沉重的争执染上鸡毛蒜皮式的背景音乐。鸡毛蒜皮,好像就是他对曾经发生的一切的看法了。庄明净五味杂陈,仿佛这样的无所谓越发反衬出她一个人对过去的耿耿于怀近乎可笑。可她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呢?那可是……

“秦思的事你忘了?”

“没有。”

“他的事和那两个人都有关系。”

“是。”

“那你还回去?”

“这跟他们对明禾好不冲突,那跟我也就不冲突。”

“因为是你杀了他吗?”血呼得涌上头顶,她在自来水的冲刷、冰箱的低鸣、粘着泡沫的脏碗和煲汤的香味里不管不顾地咆哮。

“是不是你干的?秦思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默寻仔仔细细把碗洗干净晾在一旁。

“你问得太早了。”他平静地说,“我答应过告诉你,但不能是现在。还有,拜托声音轻一点。”

庄明净往后退了一步。

“你果然也没变。”

李默寻挑起一根眉毛。

她眼里的火焰熄成了灰烬,再冷却成恶毒。

“你们都是一样的。”

“什么?”

“都是冷血的,不拿人命当命的怪物。我姐真是疯了才会一门心思……”她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没有再说下去。

李默寻听着脚步声哒哒消失在走廊尽头,回头望了一眼,幸好明禾白天休息有带耳塞的习惯,没有被吵醒。才会什么呢?也许该问一问明禾她们姐妹聊了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想,把最后一个勺子擦干净。

压在头上的未必都是神,行走人间的又怎么会只是人?

没多久,手机嗡地振动起来,李默寻掏出一看,顾鸣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他趣味盎然地歪歪头。

我们不如来做个试验,顾队长,看看你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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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发生了因为话痨把上下写成上中下的惨剧orz……幸好不算长,先放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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